1999年的春晚上，趙本山聲稱自己打算造訪一座比較大的城市，“上趟鐵嶺，度度蜜月”，包袱一抖，舉國爆笑。據(jù)說在當年，真有人專程乘綠皮火車去了鐵嶺，想一睹這座“大城市”的真容。

小品《昨天今天明天》。

來源/網(wǎng)絡??

二十年以后，趙本山的小老鄉(xiāng)李雪琴，昨日重現(xiàn)般地，將鐵嶺再一次帶入到公共討論之中。以至于現(xiàn)在在搜索引擎上輸入“鐵嶺”，關聯(lián)出來的都是“宇宙盡頭”。

拜這一老一少，以及范德彪、趙四、謝廣坤等一眾鐵嶺籍虛擬人物所賜，鐵嶺儼然成了這二十年來，東北人精神世界和輿論場中的青藏高原。但問題是，此地的知名度，往往僅止步于茶余飯后的笑談。在現(xiàn)實世界中，哪怕在遼寧省內，鐵嶺，其實都算不上十分“有畫面”。

在龍首山俯瞰鐵嶺銀州區(qū)。

供圖/視覺中國????

所以，鐵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？她的山形水勢如何？城市風貌怎樣？風光是否秀麗？吃食是否可口？風俗是否獨特？更重要的是，此地為何能夠源源不斷地為我們輸出喜劇人才？這和此地的風土，又有何隱秘的關聯(lián)呢？

“組裝”鐵嶺????

濃縮一整個東北

如果在三百年的歷史視野里，討論現(xiàn)今東北文化的成因，那么無論如何，我們都繞不開以下幾個關鍵詞：

“軍屯”，“封禁”，“闖關東”，“中東鐵路”，“工業(yè)基地”，“大糧倉”……

工廠，市鎮(zhèn)，雪原

一種在東北地區(qū)十分常見的景觀。

供圖/視覺中國

有趣的是，這所有的關鍵詞，都可以被無縫套用到鐵嶺這個地方。

造成這一現(xiàn)象的原因主要有兩點：首先，鐵嶺城市發(fā)展的歷史，與三百年來東北的每一次重大變革都息息相關，用東北話說，“把把沒落下”。其次，如今的鐵嶺，并無一個十分明確的、強勢的中心，她更像是一個遼北地區(qū)諸市鎮(zhèn)、鄉(xiāng)村的大集合、大雜燴。其下轄的三縣兩市兩區(qū)，則分別承載著不同的歷史線索與聚落功能。

鐵嶺行政區(qū)劃示意圖。

制圖/邵天瑞????

從某種意義上說，“拼裝”而來的鐵嶺，就是一個濃縮的東北。無論對于趙本山、李雪琴還是任何一個想從黑土地汲取創(chuàng)作養(yǎng)分的人而言，僅僅在鐵嶺，就可以找到關于東北的一切象征。這也許，是此地盛產(chǎn)藝術家的一個比較淺白、卻顯而易見的原因。

下面，我們就先來通過這一個個關鍵詞，看看鐵嶺究竟是如何被“組裝”起來的。

明代，中央政權在遼東（注意：古代的遼東指的即是如今的遼寧全域）設置了許多的軍事城堡，屯兵耕戰(zhàn)，旨在招撫、制衡這一地帶盤根錯節(jié)的地方少數(shù)民族勢力。而其軍事部署的最北之處，即在開原、鐵嶺兩城。這兩座衛(wèi)所的建立，也算是中原文明第一次強力地貫徹到鐵嶺地區(qū)。明代名將、努爾哈赤的軍事教父李成梁，即發(fā)跡于鐵嶺；曹雪芹的祖先在隨滿人入關以前，也世居于鐵嶺。

向左滑動???

圖1: 圓通觀白塔；

圖2: 太陽山常泰寺；?

圖3: 龍首山秀峰塔。

供圖/視覺中國??

而隨著世事更迭，這些衛(wèi)所、以及其周邊配套的城堡與工事之軍事功能，也逐漸被平淡的耕織生活取代。在趙本山的名作《馬大帥》中，主角馬大帥來自“馬家堡子”，張口閉口：“你哪個堡子的？”。屯、堡，這些原本劍拔弩張的軍事名詞，早已融入遼寧本地的口語，甚至成了城里人嘲笑鄉(xiāng)下人土氣的代名詞。

向左滑動

圖1: 開原老城。攝影/岳志強???

圖2: 鐵嶺白塔。攝影/岳志強

不過，鐵嶺、開原這兩座衛(wèi)城，并沒有因為甲胄與炮矢的消失而被棄廢。兩座城池一路生長下來，成了眼下的開原與鐵嶺兩城。在如今開原市的“老城街道”，仍能清晰看到古代開原衛(wèi)城池的輪廓。而鐵嶺衛(wèi)之舊城，即為如今的鐵嶺銀州區(qū)，是整個鐵嶺最繁華、最熱鬧的地方。

但有趣是，為了更好融入省會沈陽的“城市圈”，如今的鐵嶺市府并不設在傳統(tǒng)的鐵嶺城市中心銀州區(qū)，而設在河網(wǎng)縱橫、濕地遍布的凡河新區(qū)。這種復雜的局面，會導致第一次來鐵嶺的人比較蒙圈。但請記住，最old school、最狹義的“鐵嶺”，指的就是銀州。

鐵嶺的CBD，銀州區(qū)。

供圖/圖蟲創(chuàng)意 攝影/穆碳???????????

第二個關鍵詞是“封禁”：清兵入關后，圈禁了大片的地盤作為其“龍興之地”，禁止任何人入內。這也使得吉林、黑龍江的大部分土地，直到近代才得以被開發(fā)。而這封禁之地當中，就包括如今屬于鐵嶺市的西豐縣。作為有清一代的皇家圍獵場，這里的生態(tài)幾乎從未被破壞過，直到如今，仍然盛產(chǎn)鹿與野蠶。

到了清代末期，封禁的政策逐漸放松，大量山東、河北農(nóng)民來到東北，開墾定居，是為“闖關東”。盡管鐵嶺、開原二城歷史久遠，但在明清之交，遼東戰(zhàn)亂，人口不免銳減。鐵嶺城在清代中前期，一度成為流放罪人之地，可見其時城中之冷清。而闖關東的移民的到來，則再一次充實了此地的人口，重塑了本地的風俗。祖籍山東蓬萊的趙本山，即是闖關東移民的后代。

百年老站，鐵嶺火車站。

攝影/黃浩

而東北在近代的爆發(fā)，除了要歸功于闖關東，中東鐵路的建設亦起到了極大的作用。在建國前，東北地區(qū)的鐵路通車里程占全中國的一半，轟隆隆的列車縱橫往返于東北三省之間，極大加速了這一廣袤地區(qū)內人與貨流通的效率，更是造就了以哈爾濱為代表的不少鐵路重鎮(zhèn)。而這條至關重要的鐵路，恰恰也以南北向穿過鐵嶺，并設有鐵嶺、開原兩座大站。

在如今的調兵山有個蒸汽機車博物館，

記錄著東北蒸汽機車的崢嶸歲月。

攝影/羅靖峰

偽滿時代，日本人開始在鐵嶺開辦工廠，這奠定了鐵嶺作為工業(yè)城市之基礎。建國后，人們更是在如今鐵嶺下轄的調兵山市，探明了儲量可觀的煤礦，這更是給鐵嶺增加了發(fā)展工業(yè)的硬底氣。鐵嶺熱電廠一度擁有全國第一的頭銜。更意味深長的是，趙本山喜劇王國的原始資本，也正是通過把調兵山（那時候還叫鐵法）的煤銷往本溪而積累的。

兀術城。

攝影/岳志強

最后一個關鍵詞是“大糧倉”。處于鐵嶺最北的、擁有廣大面積的昌圖縣，近代以前一直是蒙古族的游牧之地。闖關東移民涌入此地以后，這里大片平坦的荒地逐漸被開辟為農(nóng)田，到如今，昌圖早已成了遼寧產(chǎn)糧第一大縣，是毋庸置疑的“遼北大糧倉”。

所以你看，說鐵嶺幾乎凝結著東北文化的全部要素，絕不是什么輕佻的結論。這樣一個地方，孕育出像趙本山這樣、對整個東北文化的發(fā)揚和流播作出不可磨滅貢獻的藝術家，也實在合情合理。

趙本山的鐵嶺宇宙：

一個關于東北城與鄉(xiāng)的永恒標本

談鐵嶺，不得不提趙本山。倒不是因為他名氣如何大，影響如何深遠。僅僅因為，無論是這位喜劇大師的個人經(jīng)歷，還是他那些流布甚廣、膾炙人口的小品、電視劇，全部與鐵嶺的城與鄉(xiāng)，有著密不可分的聯(lián)系。

所以，在談論趙本山之前，我們先來看看鐵嶺的自然地理，是如何塑造出了一個東北城鄉(xiāng)關系的經(jīng)典模板的。

遼河與遼河平原。

供圖/視覺中國

遼河，低調的東北大河，它在中國河流排行榜中位列第七，流域滋養(yǎng)了遼寧一省。遼河上游分東西兩支，匯合之處，即在鐵嶺北部的昌圖縣。匯合成干流的遼河向南緩流，沖擊出平坦肥沃的遼河平原，昌圖、開原、鐵嶺三地的城池，即在這平原之上，那里地勢平緩，水網(wǎng)縱橫。周恩來總理少年時就曾坐著船來到鐵嶺，在銀岡書院讀了半年書。

鐵嶺東部山區(qū)。

供圖/視覺中國

而同樣鐵嶺域內，狹長的平原以東，即是長白山吉林哈達嶺之余脈，那里是貨真價實的山區(qū)，閉塞而秀美，山中出產(chǎn)的“開原大榛子”，是東北最美味的堅果，沒有之一。而趙本山的家鄉(xiāng)，蓮花鄉(xiāng)石嘴溝，恰恰就處在開原東部的綿綿大山之中。

鐵嶺地形圖。

制圖/邵天瑞??????

山中的農(nóng)民，固然有風水林木的滋潤，卻也要忍受貧瘠、艱苦、寒冷，以及無比漫長的、百無聊賴的農(nóng)閑時光。這種獨特的生活情境，孕育出了十分注重自娛自樂的生活方式，那其中混合著神秘的民間薩滿儀式、庸俗但熱烈的即興段子、豁達但充滿溫情的人際關系……對于此地村民們而言，幽默并不是一項罕有的品質，才藝也往往是娛樂精神的自然流露，趙本山，也只是眾多富有才華的東北農(nóng)民中之出類拔萃者。

在東北民間流行有被稱為“跳神”的古老薩滿文化。?

圖/視覺中國

而在這樣的地理文化背景下，一市的轄區(qū)之內，山溝里的小村莊，與平原上連通著鐵路干線的現(xiàn)代城市，形成了無比明確的城鄉(xiāng)二元結構。自小扎根農(nóng)村、仰望城市的趙本山，也把自己據(jù)此得出的、對城鄉(xiāng)關系的獨到理解，深深烙刻在自己的作品中。最具代表性的，就是電視劇《馬大帥》。

《馬大帥》的故事背景就設置在古老的衛(wèi)城開原，拍電視劇時，那里已經(jīng)是一座頗有活力的縣城。而以趙本山為首的主創(chuàng)們，用大老板，小店主，社會人，底層勞動者，流浪兒童，婚喪市場中的民間藝人，退休干部，騙子，無業(yè)游民，搭建了一個無比寫實、精細入微的城市沙盤，也為開原留下了無比珍貴的歷史剖面。

而農(nóng)村出身的主人公們，艱難奔走于城市的游戲規(guī)則之中，其間歷盡無數(shù)的悲歡，至今仍為各路影迷津津樂道。我出生在吉林農(nóng)村的奶奶生前最愛《馬大帥》，每每觀看都贊不絕口，可惜小時候我并不能理解，反而在她去世以后的這些年，我反復看了不下二十次。

電視劇《馬大帥》。

來源/網(wǎng)絡????

事實上，趙本山無比熱衷于在各種作品中探討鄉(xiāng)村與城市間的微妙關系：馬大帥在鼎盛時期，用全部資產(chǎn)辦了打工子弟小學，讓農(nóng)民工的孩子有書讀，但最終還是回到了已經(jīng)成為旅游勝地的農(nóng)村家鄉(xiāng)；衣食不愁、住在城里大兒子家安享晚年的劉老根，非要回到窮山溝里折騰出旅游度假村；《鄉(xiāng)村愛情》的前幾部，更是直接描繪了一個趙本山想象中富裕、和諧、生機勃勃的鄉(xiāng)村圖景。

沈陽劉老根大舞臺，

趙本山喜劇帝國的中心。

供圖/視覺中國

可以說，鐵嶺是趙本山的精神大本營，也是他的愿景試驗田。她成就了趙本山的才華與事業(yè)，反過來，趙本山也用他的一部部作品，忠誠、細膩、飽含深情地記錄下了這座城市的時代片段，描畫了關于鐵嶺城鄉(xiāng)關系的美麗暢想。

如今，趙本山固然老了，鐵嶺也和一眾東北小城一樣，在東北大地的時代浪潮中沉浮不定，面臨著諸多問題。當李雪琴再一次把這座城市拿到臺前，這座城市已經(jīng)有了與二十年前完全不同的意味：對于那位北大畢業(yè)、在大都市生活多年的年輕人而言，鐵嶺是一個溫馨、遙遠、逐漸抽象的老家，那里曾經(jīng)無限美好，如今卻變得越來越模糊、脆弱、難以承載任何壯志與雄心。

東北喜劇人地圖。

制圖/九陽，孫璐

但在那個真實的鐵嶺，一切都還在繼續(xù)向前，擁有魔性笑聲的短視頻網(wǎng)紅“你的寒王”在鐵嶺早市開著跑車呼嘯而過，要出鍋的牛肉火勺滋滋冒油，上過《人生一串》的、那家以脫鞋上炕為特色的燒烤店里，每夜人聲鼎沸……只是，我們再也不知道，這里何時才能誕生出下一位趙本山了。

雪后鐵嶺，開心的孩子們。

供圖/視覺中國

文 | 大蹦驢

圖片編輯 | 鯨魚

地圖 | 邵天瑞

首圖 | 黃浩

封圖 | 黃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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